“哎吴迪，你说，一直飞一直飞，飞到这片蓝天的尽头，会是什么？”
“刘浩辰你个大傻子，你是没上过地理还是没学过物理？”

但是这样的时光已经过去太久了，刘浩辰坐在飞机上回想，都不太想得起当时的情形。
他侧过面，透过狭小的客机舷窗往下望，马步国苍黄的沙丘延绵在渺小的城市外，像一道道坚硬的波浪。他沉默地注视着那些荒凉的弧度，再沉默地把吴迪骄傲的笑容投影在那些弧度上；见他嘴角的弧度被推搡、被重叠、被远远荡离视线，直到黄沙与天空接壤的地方，彻底消失。
刘浩辰叹了口气，收回了姿势，把自己放松在了座位里。他其实也不太清楚这个决定是怎么做下来、又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。他双手空空，只能抓住前面那个座位后的安全宣传手册，打开了，有他熟悉的汉字、能交流的英文、以及完全看不懂的马步文。
可是熟悉有什么用？之后的日子，都是要和不熟悉打交道了。他慢慢阅读那些文字，文字里有历史的味道，甚至能通过那些细微的弧度——刘浩辰的手停留在了那个奇怪的文字上——然后他发现，光透过舷窗，洒在他面前时，那些奇妙的颜色交织在一起，所呈现的一切都是有弧度的。
弧度……他皱起眉，小心地抬起手指去抓它们。
抓住了！
刘浩辰笑了笑。
满满的。
只有细沙从指缝中泄露下来，和地面接壤成一个缥缈的沙漏。他站在风里等那些跌落的沙被吹走，垂着眼睛就能看见风把它们扬出了一个弧度，长长的，拉扯到沙丘尽头。
“你站在这儿做什么？”
刘浩辰回过神来，一个大胡子的男人站在他旁边，正冲他微笑着。
“我、我在看风景，”刘浩辰别扭地应付了一声，然后才笑开，“看风景，风景……”
“风景，”那男人重复了一下，“沙漠好看吗？”
他原本想客气地说“好看”，但遇见那男人的表情，刘浩辰又把话收了回去，低低地回复道，像在嘟囔：“和我想的不一样。”
“不好看？”
“好看。”
男人抿着嘴，大幅度地提了一下嘴角，刘浩辰看见他丛林似的脸上被推挤出了笑容，像板块碰撞堆出的山脉，刚硬又绵长。
男人抬起手，快速且干脆地拍了拍刘浩辰的肩膀，“那你慢慢看吧。祝你好运，男孩。”
男孩。
刘浩辰目送他下了山丘，他脸上的笑容也驳落得一塌糊涂。他有多久没听到有人这样对他说，大概是上了航校以后。
刘浩辰漫无目的地站在山丘上，漫无目的地把目光洒了出去。地平线那头的光依然弯曲着好看的弧度，他抬起胳膊，朝地平线张开手章，那些苍黄的光便从他苍黄的皮肤间隙透过温软的红色的光芒。
手掌的影子崎岖不平地铺落在他的脸上，刘浩辰眯起眼睛，这次他什么都不抓了，只在弯曲着弧度的光里回想起了在航校时候问吴迪的那个问题。

“哎吴迪，你说，一直飞一直飞，飞到这片蓝天的尽头，会是什么？”

他现在登高远眺，“刘浩辰你个大傻子”，在吴迪骄傲的笑声里，似乎看到了尽头。
“吴迪——”
刘浩辰拢手大喊。
“你一定要看到它！”
回声里，一架陌生的飞机从刘浩辰头顶飞了过去。
刘浩辰目送它穿越云海，飞去了视线不知名的尽头。

晚上，他给吴迪发了一个视频链接。意料之中，吴迪那么聪明的人，就是什么事情都想搞懂，“你为什么要去当飞教啊！”
吴迪不开心地复述着那句话：“我们是最好的搭档。”
刘浩辰低了低头，再扬起的时候，已经是满脸笑容了：“我现在都在这儿了，兄弟，我觉得比起别的，你该想想你下一个僚机搭谁。我知道我很优秀，你不会没了我就没办法飞了吧？”
“去你的！”吴迪的干劲儿一下子就起来了，“没你我还不能飞了？你是摇杆还是发动机啊？”
“这不就结了，”刘浩辰温声说，“那你还愁什么。”
吴迪反应过来，叹了口气，“浩辰……”
“嗳，”刘浩辰轻轻地答了句，“吴迪，别想了，我不都告诉你了吗？最优秀的只有一个……我相信我自己，我也希望是你。”
良久，吴迪才慢慢地、认真地、一字一顿地说：“你真是我兄弟。”
“那是，”刘浩辰嘿嘿一笑，“快，叫哥哥。”
“做梦！”
是啊，做梦。
刘浩辰从梦里醒来，发觉窗外仍是深夜。机场探测灯的大白光幽幽划过他的窗户，在朦胧的窗帘这边，夜幕隐藏的是他苍黄的脸。
刘浩辰没有坐起来，马步国的秋季很冷，他盖着厚厚的被子呼吸，呼吸间白雾铺满了他的视线，像飞行时他在天空中穿梭过的那些云朵。于是他的思绪又被抛到了长长远远的地方，时而有飞机的声音从他耳边呼啸而过。
刘浩辰知道这都是假的，他翻来覆去都知道这是假的，可一旦停下了动作，安静地沉湎在时间里，他仍忍不住去回想。
他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飞行员才能看见的蓝天，在蓝天里有他最深爱的一切。他坐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，几乎只能摆动手指，手之所及也不过冰冷的按钮，没有剑士那样宏伟的动作与成就。
可他坐在那里就无比心安。他多喜爱那狭隘的空间，只要坐在那里，连身心都要飞扬成一道风，随大鹏起飞。
刘浩辰揪住了厚重的被子，却仍旧怎么都捂不暖和，更压抑不住自己拼命向上飞去的灵魂。于是在冰冷里他不可抑制地听到起了自己火热的心跳，还有红色外围，发动机蓝色的乐章。
那本应该是冷静的颜色，可刘浩辰难以平息。他再一次看见自己驾驶飞机，飞向蓝天的尽头，
他多天真，明明是个踏实的人，偏偏在美梦里尝透了失眠的滋味。醒来时连泪痕都干涸了，只剩下几朵白云，浮浮沉沉飘荡在天空上。
他站在地上往上望，那么努力地去看了，可他看不清也看不见。于是他跳，跳一厘米高、十厘米高、一百厘米高、甚至他跳到一千层楼那么高……可他仍然看不清白云。他从天空跌倒在大地上，扬起一圈苍黄的尘土。在呼吸困难里，刘浩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和窒息感。
他爬起来，绝望地站在大地上，马布国连绵的沙丘环绕了他。他不用像坐在舷舱里那样束手束脚，广阔的大地和同样广阔的天空把他夹在其中，现在他完全可以张开双臂恸哭一场。
可是他哭不出来。
他是一名优秀的飞行员，他的眼泪从来不为自己而流。更何况如今他站在大地上，天空高高地就在他头顶，像长辈那样，慈祥地注视着他，给他坚强的力量；又像远方的恋人，用柔软的风和云，抚慰着他破碎的心灵。
在这样的温柔里，刘浩辰不觉得悲伤。他只是站在那里，化作沙漠中枯萎的杨树，日出日落，影长影短，站到连时光的流逝都体会不到；只有绝望的积累，沉沉地填满空虚的他：比起残忍的“得不到”，更残忍的是“再也得不到”。

常常的，他就不去爬山丘，看天空了。他去和孩子们玩耍，或者把时间投入教学。
他会把身姿放得很低，蹲着和孩子们说话，他是机场最可爱最的哥哥，每一个孩子都喜欢他；他也会把态度放得很高，站着给学员上课，他是机场最称职的教官，每一位学员都尊重他。
吴迪多想问：“你不后悔吗？”但是他也不敢问。
屏幕这边他能看见刘浩辰黝黑的笑容，那样眼底血红的火热，都挡不住苍黄的寂寞。
吴迪想，浩辰，你真是个大傻子。
可刘浩辰很快乐地反驳他：“追了这么久，连小手都没拉过，吴迪，你才是个大傻子。”
于是他们都成了傻子，都有生活里解决不了的难题。比如命运的手把他们从亿万万人里挑选出来碰撞在一起，又把他们纠缠的人生剪断了各自抛远，一点准备的时间都不赐予。吴迪其实多想告诉刘浩辰：“你是我最好的僚机！”可连这句话他都不敢说了。他看见刘浩辰快乐的笑容，一瞬间竟然恍惚而觉得陌生了。
“浩辰……”吴迪低低地唤他的名字，“……”
刘浩辰愣了一下，他没听见吴迪后面那句话。也许吴迪什么都没说，可他们是多年的好兄弟，更是多年的好搭档，生死与共，怎么可能听不见吴迪在对他说什么。
刘浩辰不由自主探过身，他离屏幕更近一些了，傻傻地以为这样就能把吴迪看得更清。吴迪下意识地也这样做了，但都是徒然。他们相隔了数千里，除非陨石撞地球，否则再也没有什么“生死与共”。
他们都清楚，吴迪还在往上飞，但刘浩辰着陆了，只能站在大地上仰望那片天空。从此以后，这对曾经形影不离最优秀的搭档，有的只是越来越远的距离。
“吴迪……”刘浩辰也这样唤他名字了，“好兄弟，你是个聪明人，从读书起我就看出来了……”
吴迪在摇头。他抗拒刘浩辰的这些话，像一个叛逆期的孩子，抗拒刘浩辰所有苦口婆心的话。即便他能痛苦地感受到刘浩辰心底的温柔，可他还是本能地抗拒一切和他逆向的东西。
“你该去更好的地方，成为更优秀的飞行员。”刘浩辰的语气里开始有大地那样坚强的意志，“你也的确这样做了，我很为你骄傲。”
“可浩辰，”吴迪强行打断了刘浩辰，他急切地叙说道，“我明白你的话，但我真的不懂……”
刘浩辰收回了姿势，不再那样近的看屏幕，即便屏幕那边，吴迪已经快把脸贴到了摄像头上。
刘浩辰压抑着自己颤抖的声音：“你又何必要懂呢？”
他说：“吴迪，你不用懂我的啊。”
“你只要明白你是我兄弟就可以了。”
在沉默里，吴迪收回了一切，包括目光。
他真是叛逆期的孩子，不再去看刘浩辰了。
“刘浩辰，你太自私了，”吴迪不断地摇头，不断地重复，不断地回想自己和刘浩辰搭档的时光，“刘浩辰，你太自私了……”
刘浩辰轻轻地笑了一声，“吴迪，你还是这样自以为是。”
可他们多珍惜对方的“自私”和“自以为是”。
“吴迪，你还记得我问过你一个问题吗？”
“我不记得，刘浩辰，我连你这个人是谁都不记得。”
“我可不是你，这招对我没用，”刘浩辰绕了绕手指，煞有其事地问道，“吴迪，你说，如果开着飞机一直飞一直飞，飞到这片蓝天的尽头，会是什么？”
吴迪这才抬头，沉沉地看向刘浩辰：“又问这种傻问题，你对得起你的地理老师和物理老师吗？”
刘浩辰哈哈一笑：“对不起。”
吴迪动了动嘴唇，最后只好露出他例常那样胜利的笑容。他是叛逆期的孩子，终于战胜了刘浩辰讨厌的苦口婆心。
刘浩辰发自内心地喜欢吴迪那个骄傲的弧度。
可不曾知道，吴迪骄傲的背后，也会有他刘浩辰那样的温柔。
“对不起，浩辰，我不知道蓝天的尽头会是什么。”
通讯关闭，屏幕已经漆黑了，再也没有刘浩辰温暖的笑容，取而代之的是吴迪自己的脸。
“但是如果你真的很想知道，我会替你去看的。”

返航时，吴迪在破晓里，终于看到了答案。
“刘浩辰你个大傻子，问这种问题，就活该去教书。”
他躺在病床上有气无力地骂道。
刘浩辰就站在他身边，低着头，紧紧地注视着他。
这是这对曾经的搭档，如今最近的距离了。
“瞎说什么，我是大傻子？”刘浩辰傻傻地笑道，“你能活着回来才是最傻的人吧——傻人有傻福，老天爷专门保佑你啊，吴迪。”
吴迪不屑地哼了一声。
“怎么，”刘浩辰抬了抬眉，“看到了？”
“当然看到了，我是谁啊！我可是吴迪！”
“对对对，”刘浩辰配合地鼓起掌，“我就知道优秀飞行员吴迪同志一定会看到的！”
“哎哎，别太崇拜我啊。”
“不行不行，我崇拜死你了，你得给我签名！”
“那我就勉为其……哎哟！痛！”
“哈哈哈哈，谁叫你乱动的，活该！”

蓝天的尽头会是什么？
吴迪穿越了山峰，穿越了气流，穿越了生死，穿越了黑暗，这才目睹一瞬破晓的黎明。
光从遥远的蓝天尽头飞来，洒进他湛亮的眼睛。
那是最优秀的飞行员，才能看见的地方。



end