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囚水记》
--囚水者,囚心也。
汪淼站在小坛子边已站了许久,连日头都爬上了三竿,他还杵在哪儿,一动不动。
丁仪很是好奇,但是不想管他,便叼着自己的烟斗,在厨房里踱来踱去找吃的,像觅油的老鼠。
杨冬随着父母回老家探亲去了,丁仪说教书脱不开身,便留在家。奈何吴岳和章北海也回上海了,罗辑常年看不见人影,家里都没人开火。现在汪淼不做饭,他可真要直接啃柴火了。
劣质的烟草熏白了眼镜,这五月份的北平,已有一些暑气了。丁仪挽起袖口,擦了擦汗,冲着这厨房式样,实在是无从下手。
不成,他把烟斗一收,扯着嗓子喊道:
“老汪!”
“干啥?”
“做饭!”
“饿着。”
“嘿!”丁仪又擦了一把汗,一边心说下午得把衣服换成小褂儿,一边操着锅铲往天井里凑,“你都瞅一上午了,里面有女人呐?”
“滚滚滚。”汪淼动都没动,光挥了挥袖子,“小心回头我告诉冬冬。”
丁仪一手打在汪淼后脑勺儿上,二话不说就往水里摁。
“你给我叫嫂子!”
那小坛子哪儿禁得住折腾,汪淼脑袋都塞不进去,差点给摔了。
汪淼挣开丁仪后,抱着宝贝似的,把那小坛子搂怀里。
丁仪就觉得好笑,“老汪,搂这么紧,坛子里有你儿子?”
“有你!”汪淼吹胡子瞪眼。眼看丁仪冷笑一声举起锅铲,汪淼赶紧补了句,“水。”
“水?”
“水。”
“汪淼,你还缺水?你这名字就够汪洋大海的了。”丁仪就学他,把锅铲搂怀里,“真是饿的饿死,涝的涝死。”
熬不过丁仪又推又拉连打带骂地磨人,汪淼怕把坛子摔了,连说“好好好,你让我先把坛子收好”,然后细心放到了天井东南角落一颗茶树下,拍拍灰,去厨房给丁仪挂了碗清水小面。
下完面还得洗碗,洗完碗得刷锅,刷完锅要备课,然后睡觉,做梦,起床,吃饭,一日一日过日子。
那坛水被汪淼遗忘在茶树下。
春天去了,夏天来了。夏天去了,秋天来了。
直到秋天也去了,冬天来了。
北平的雪也来了。
杨冬早早就睡了,丁仪怕灯火晃着她,便窝到了厨房里备课。
写久了浑身都不舒服,一抬头,汪淼傻了吧唧杵在天井里的样子,差点吓得他叫出声。
雪下得很大,风声也很大,汪淼一个人站在那里,没有点灯,也没有披着厚衣服,积雪覆了他半个肩头,还在不断淹没他那颗脑袋。
丁仪心里骂了一句,把笔一丢,走过去把他身上的雪打掉了。
“想死别死我家里,晦气。”
汪淼就笑了一声,不好意思,又兴奋着。
“老丁,你看。”
茶树长高了,坛子变小了,里面的水结冰了。
除此之外,只有北平的夜,北平的雪,两个人的影子,盘踞在坛子上,然后跌落进漆黑的、坚硬的水所结的冰面,模糊不清。
丁仪推了推眼镜,又打了个寒颤,骂道:“看个屁,你给我回屋去。”
汪淼弯腰,捧起了坛子。
“你说,它咋一点儿都没少呢?”
丁仪的白眼要翻上天了。
“我说,你怎么还是这么傻呢?”
汪淼说,我记得,开春的时候,我把它放在这里,那时候水就是这么多。
丁仪说,你记得个屁,开春,那时候都端午了,冬冬不在家,你他妈傻子一样的杵在这里看看看,饭也不做,差点饿死。
但是水真的只有这么多。汪淼很坚定地强调着。都过去这么老久了,怎么水就没有变。
“没有变?”北大教授嗤笑一声,“你们清华的物理老师也就这样了。”
“真的一点不多一点不少。”
“你不能只看结果。”丁仪屈起手指,敲了敲坛子,“水,蒸发;雨,落下;坛子里的水一直在变化。”
“……”
“端午时候的水分子,可能现在已经飘到了太平洋里。而现在的水,多半是天上的雪,掉下来,结成了冰。它一直在变化。”
汪淼双手捧着坛子,也许是夜深了,冰冷刺骨。
“老丁,有办法叫它不变吗?”
丁仪歪着头,皱起了眉头。
“老汪,醒醒,你是教物理的,应该知道,只有规律,规律本身是不会变的。”
“我当然知道规律不变,”汪淼把坛子倾斜,“但是水,水不是由规律组成的吗?”
小小的冰面扭曲地映着丁仪的脸。
“它没有变。”
汪淼坚定地说道。
“啊……”
丁仪嘴里呼出的白雾,转瞬被风吹散。
雪一片一片,携着夜色,落到两人的头上,肩上,影子上,然后覆盖先前。
“是啊。”
雪夜看不清星空,但丁仪还是抬起了头。
乌云摧城,灰白的雪,飘飘洒洒,很快铺满了人的视线。
“什么都没有变。”
坛子,水,冰,雪,还有那夜,都被汪淼埋在了茶树下。
小小的土堆,像一座坟墓,继而被不知所起的雪和夜,浅浅覆盖记忆。
直到春天到了,一切都融化了,变成了水。
水渗入土壤,浇灌了茶树。茶树开花了。
丁仪把茶树的花摘了下来,送给了杨冬。
杨冬说,真白,像雪一样。
丁仪说,真美,像你一样。
-Fin-